一、
收容中心裡人聲鼎沸,儘管內部空間不小,卻和收容人數不成比例。各種膚色的青少年擠在桌子旁邊,一張張稚氣的臉龐,流露著茫然,本該是燦爛人生將要開展的年紀,他們卻迷失在成人世界的入口,不知道未來在何方。
從他們絲毫不驚訝、好奇的眼神看來,警察出入這裡已是家常便飯。泰勒警官拿著死者可能容貌的照片,這可是好不容易從頭骨翻模塑造出來的。
「你好,我是泰勒警官,請問你有沒有看過這個人?我們判斷他在十多年前曾經住過這兒。」
負責人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他挪了挪老花眼鏡,仔細地端詳照片後,搖了搖頭:
「我在這裡工作超過35年,看過無數這樣的孩子,一開始的時候我真的希望能記住每個人,但是……」
「到最後他們看起來都差不多了……」泰勒警官替老先生把話說完,環顧四周,他可以瞭解這種情形,都過了十多年,死者的身份能被指認出來的機會渺茫如滄海一粟。
「食物不夠了!」不遠處負責發放午餐的工作人員朝老先生喊道。
「打電話給聖安東尼之家問看看他們有沒有昨天剩下的食物。」老先生回應著。
「剩下?他們總是比我們快一步耗完所有存糧呢!」工作人員無奈地攪動著桶底剩餘不多的馬鈴薯泥,泰勒警官看著這一幕,心裡悄悄嘆了口氣:這個大城市裡還有多少需要幫助的年輕人?有又多少人跟照片上的死者一樣,年紀輕輕就孤單地死在角落裡,等身體都化成了枯骨才被發現。
二、
警察離去之後,夏隆總算鬆了口氣,報紙上對觀光車枯骨案的報導像是雷擊般喚起他深埋的記憶。究竟過了多久?十年還是二十年?那個人的樣貌在腦海裡早已模糊,反倒是當時被毒癮逼得快要瘋狂的感覺,還如針刺般刻骨。自從案件被披露,每當警察上門,夏隆就緊張得冷汗直流,雖然自己被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警察根本連死者的身份都不知道,而自己隱姓埋名多年,如同人間蒸發,怎麼可能跟這個案子扯上關係?
究竟還有沒有什麼線索會指向他?這幾天夏隆努力地回憶當年的情景,試圖拼湊出每一個細節。
「除了賣給他的背包、小刀之外,還有什麼是我的東西?背包和小刀應該很難找到我身上,但是……那該死的當鋪收據!天啊!那隻手錶!」想起這件事讓夏隆如坐針氈,過了十幾年,收據上的字跡應該很難辨識,卻無法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性。
早知道會這樣,當初把收據帶走就好了!然而,如果早知如此,夏隆也許不會離開老家,來到大城市尋夢。
「我本來打算成為偉大的搖滾樂手啊!」午夜夢迴,夏隆常常悔恨交集地醒來,他那偉大的夢想,竟成了惡夢的開始。自己的家鄉人煙稀少,十字路口上往往只住了一戶人家,拜訪鄰居還得開車,哪裡比得上大都市的繁雜?十七歲的少年空有滿腔熱情,怎麼抵禦得住城市之惡。
人人都到紐約來追夢,殊不知它也會蝕夢,一旦染上毒癮,如同開啟地獄之門,不要談什麼夢想,就算出賣靈魂你都願意。夏隆很快就把身上所有的錢花光,為了生存他做起推衣架的零工。許多離家的青少年都在同一地點打工,其中有一個人特別引起夏隆的注意。那個少年總是有錢可用,其它的街友偶而會拿東西去跟他換現金。少年隨身帶著畫冊,走到哪兒畫到哪兒,用他的方式書寫城市流浪記。夏隆翻過他的畫冊,很有幾分味道。
夏隆嫉妒少年,不只因為他似乎有花不完的錢,更是因為少年身上殘留的理想氣味。現在就算給夏隆一把吉他,被毒癮控制的身體也早已不聽使喚。
走投無路的時候,夏隆找上了少年,媽媽買的背包,爸爸特別為夏隆訂製的小刀,接連抵押出去,最後連早就典當的手錶當票,都被夏隆厚著臉皮拿去換錢。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夏隆只記得渴望吸毒的念頭逼得他快要發瘋,而當票換到的錢是他最後的希望。當對方拿出兩元鈔票交給他,夏隆完全崩潰了!
「兩元?這就是你可以給我的?這些錢根本就不夠!」夏隆聽到自己大聲吼叫著,在他回過神來之前,一切已無法挽回,少年倒在地上,滿臉是血,而夏隆手上握著一截水管。
夏隆甚至不知道自己殺死的人叫做什麼名字。
帶著贖罪的心態,夏隆決心戒掉毒癮,留在收容中心幫助這些和他一樣迷失的青少年。他以為只要這樣做,過去的錯誤就能煙消雲散。如今少年的骨骸被發現,夏隆被迫重新面對那段荒唐歲月,和那個無辜的受害者。
三、
「絕對不能被發現!」夏隆在心裡盤算著,要先警察一步,把手錶拿回來。
還在街頭浪蕩的時候,夏隆幹過幾次順手牽羊的勾當,躲避監視器的拍攝並不困難。他戴上鴨舌帽把帽簷壓得低低的,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進當年典當手錶的地方。夏隆有技巧地閃避著監視器的畫面,走向當鋪老闆。
「您好!我想贖回一樣東西,但是我的收據搞丟了,您能幫助我嗎?」夏隆盯著放在角落的手錶,一眼就認了出來。
「可以的,為了確定你真的是那樣物品的主人,請你詳細描述它的樣子。」
夏隆欣喜若狂,沒想到事情進行得這麼順利。他詳細地描述手錶正面和反面的細節,故意先不提就是櫥窗裡的那一隻錶。
「過了這麼久還記得這麼清楚,看來這隻錶對你來說很重要,好吧!我相信你是錶的主人,讓你贖回去吧!」當舖主人推了推眼鏡,渾然不知這隻錶的重要性。
順利贖回他和少年間唯一的聯繫,夏隆鬆了一口氣,確定監視器不會拍到他的臉,轉身退了出去。就在將要踏出當鋪門口的剎那,牆上掛著的電吉他,讓夏隆眼睛一亮,有多久沒碰電吉他了?年少時的夢想驅使著他,情不自禁地往前撥弄了琴弦。那鏗然的聲音驚醒他的美夢,此地不宜久留,夏隆快步走出門外,消失在街頭。
四、
泰勒警官和同仁們面面相覷,終於揪出的疑犯原來近在眼前。可憐那年邁的雙親,要是知道自己失蹤多年的兒子成了殺人犯,不知該作何感想。
差人速速將收容中心裡那位發放餐點的工作人員拘捕到案,泰勒警官踩著沈重的步伐走進詢問室。
「夏隆才是你真正的名字,對嗎?」泰勒警官將失蹤人口的資料丟到嫌犯面前。
處心積慮還是逃不掉這一關,夏隆坦承自己的罪行。
「為什麼不願意回家尋求幫助?」泰勒警官質問道。
「我才不要回家!」夏隆倔起下巴,賭氣似地回答,三十幾歲的臉孔,卻還是十幾歲的心態。
「你可知道你的父母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你?你以為戒了毒,幫助了一些人,過去就一筆勾消?沒有面對真正的自己就永遠走不出去。不要忘記有一個無辜的人因你而死,兩個關心你的人一直在等待你回家。」
夏隆摀著臉,抽動著雙肩,啜泣了起來。這淚水卻不知是因為懺悔,還是因為自己終於無法再逃避下去。
收押前夏隆問道:「你們究竟是怎麼找到我的?我很確定監視器絕對沒有拍到我。」
「吉他,因為你摸了電吉他,留下的DNA讓我們找到了你。」泰勒警官答道。
夏隆楞了幾秒,隨即哈哈大笑起來:「諷刺!真諷刺!原來是我的夢想出賣了我。」就這麼又哭又笑,夏隆走出了詢問室,隔著走廊,夏隆望見等在外面的雙親,爸爸媽媽已經這麼蒼老了嗎?夏隆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神,把頭別了過去。
來不及逃離就死去的無名少年,和拒絕逃離的迷失少年,在同一個城市裡,終結了自己的夢想。
〔後記〕這篇故事的架構來自CSI:紐約第一季關於觀光車枯骨案的劇情,看完之後感觸良多。興起揣摩夏隆的心態來寫成故事的念頭。主要在於最後破案的關鍵,竟是他情不自禁地觸摸了電吉他的弦。以夢想始、也以夢想終的悲劇,令人欷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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