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坐在音樂廳的位置上,準備再次欣賞華格納的音樂和諸位聲樂家精彩的表現。選粹的曲目除了指環,還包括其他兩部作品,較為早期的「漂泊的荷蘭人」,和創作於齊格飛譜曲中斷十餘年間的「紐倫堡的名歌手」。為此我特地去表演藝術圖書室借閱由李汶領軍在大都會歌劇院演出的名歌手DVD,影片長達兩百六十幾分鐘,和「諸神黃昏」不相上下,華格納晚期作品的長大並不限於指環四部。
名歌手在音樂上不若指環厚重艱澀,儘管探討的議題依然嚴肅,卻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下開展,就算初次聆聽,也會被其中親切悅耳的旋律迷住。聽完序曲心裡忍不住狐疑:怎麼華格納把開頭的音樂寫得像終曲一般?節目單上形容:「這首曲子像是一首沒有中斷的交響曲」倒也貼切,「漂泊的荷蘭人」的序曲也讓我有相同之感。
林健吉演唱名歌手裡「大衛的獨白」,這一段相當適合他的音色,表現仍是平平。他在上下半場都有演唱,不管是在四樓包廂最前方,還是二樓最前面第六排的位置,我都感覺不到他聲音的氣勢。「大衛的獨白」雖然歌詞嘮叨無聊,音樂卻靈活動聽,將賣弄的小學徒那股得意的自吹自擂寫得維妙維肖,配上優美的男高音演唱,絕對能讓人眉開眼笑。
備受推崇的Hans-Peter König,在熱烈掌聲中登場獻藝,而他也沒有令觀眾失望,每一首歌都以絕佳的水準演出。整場只有他表演三首曲目,而且唱來輕鬆自然,毫不費力,彷彿一張開嘴音樂就從口中流洩而出。下半場漂泊荷蘭人中達蘭船長的詠歎「我的孩子,你可願意?」,音樂本身討喜,再加上Hans-Peter卓越的演唱技巧,成就一首九九九純度的黃金詠歎。唱作俱佳的他,不但生動地演出角色性格,更進一步在音樂上求表現,詠歎中間段落唱出漂亮的男低音花腔,再順勢以圓滑的弧線連接到下一句,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還能有比他更好的男低音嗎?若有,那真是超乎我的想像。
Alan Woodrow與陳美玲這對新的齊格蒙、齊格琳德組合挑戰名曲「嚴冬風暴退讓於喜悅月色」,可能對齊格蒙這個角色不夠熟悉,Alan有譜架在旁伺候。第一句歌詞出來,Alan在句尾竟然沒有延長而是斷掉的,讓我捏了一把冷汗。顛顛簸簸唱到後面,慢慢有漸入佳境的感覺,結尾總算沒漏氣。威松族兩父子在這次音樂盛會都在「Winterstürme」中敗下陣來,演唱難度可見一斑。我發現他們對有線條的旋律掌握度都不佳,但需要力拔山河的時候卻很少出狀況,是否英雄男高音對於圓滑的演唱(像莫札特歌劇中的男高音)比較不拿手呢?或許年齡也是一項原因,Alan剛滿54歲,以此高齡演唱賀爾蒙旺盛的小夥子,他已經展現「超齡」的歌藝,下半場的鑄劍之歌火熱依舊。
Robert Hale再唱「佛旦的告別」,一開口唱道:「再見!妳這勇敢的孩兒」,我的眼淚就差點掉下來,那是冷硬心腸初融的動人至情。但是後方的段落不知發生什麼問題,是拍子錯誤還是忘詞?出現混亂,再接回「妳那明亮雙眸,我常微笑親吻」時,理當使情感往更深一層發展,這無比感人的一刻卻沒有發生,歌者和樂隊的配合並不理想。回想正式演出,原來「落馬的女武神」裡我所提到的不夠感人就是在這邊發生的。
下半場Robert化身被詛咒的荷蘭人,唱出他的悲憤。第六排超近的位置,讓我得以觀察到一位傑出的歌劇演唱家如何全神貫注在他所詮釋的角色裡,音樂會現場彷彿轉換成暴風肆虐後海岸,經歷七年的海上漂泊,求生不得、求死無門,又再度踏上陸地的荷蘭人,內心洶湧的情感,從陰暗低沈一直唱到慷慨激憤,渴望末日降臨終結他的苦難。Robert魄力十足的演唱配合他的肢體語言,將這一幕的震撼藉由音樂呈現。不過Robert的換氣聲音稍稍減低了音樂的流暢,是否能以更好的技巧來克服換氣問題我無從得知,有待日後驗證。
陳珮琪的瓦特勞特還是一樣出色,因為結束的地方過於平淡,並沒有馬上爆出掌聲,她也只簡單向指揮、樂隊致意就匆匆往後台去,讓觀眾有些錯愕。希望陳小姐給自己多些自信,大方接受觀眾的喝采,在餘韻中從容退場。
Linda Watson壓軸演唱「諸神黃昏」終曲,雍容華貴的服飾,配上她高大的身材,真是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藉由這個機會再度溫習整部指環的終極意義,我發現新的體會。最終救贖與世界傳承的音樂出現之前,華格納以銅拔貼合摩擦產生的音效象徵瓦哈爾在烈火中崩壞倒塌,緊接著曲調從猛烈一轉為輕柔,確確實實讓我感受到從灰燼中升起的希望。我以為華格納在指環最後所要傳達的絕非毀滅與結束,而是破壞之後所開創出來的各種可能性。就像指環本身,歷經一百五十餘年的流傳,仍然不斷與當代精神搓揉交合出各式各樣的面貌,遠遠超過藝術家最初的期待。
國家交響樂團在經過全本指環的洗禮之後,這場不到兩小時的音樂會演奏起來輕鬆自如,游刃有餘,加上數日來養精蓄銳,音樂會中途也有許多換場的空檔可供休息,銅管部容光煥發,將諸神黃昏終曲的齊格飛主題吹奏得虎虎生風。
謝幕時幾乎全場的觀眾都站起來鼓掌致意,這次真的是最後了!鼓譟和掌聲都是為了將我們的熱情傳達給台上的音樂家們,感謝他們的辛勞,帶給我們如此難得的體驗。過程中我數度哽咽,即使書寫的這一刻仍難掩心中的激動。人潮散去,戶外月明星稀,我想起舉辦台北指環以來的風風雨雨,當對岸的樂迷羨慕台灣能夠以本土樂團、本地歌手和國際級音樂家聯手打造指環的時候,許多台灣樂迷並不領情。
下次再有這樣的機會,這樣堅強的陣容出現在台北國家音樂廳會是什麼時候呢?思緒至此,那些紛紛擾擾突然變得不再重要,音樂本身所帶來的滿足,已經夠我再三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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